宫阙锁清秋

正元三年的初秋，风里已经裹上了凉意，吹过宫墙夹道上新选的秀女们薄薄的春衫，

激起一片细微的瑟缩。空气里弥漫着过分浓郁的脂粉香气，混合着御花园里残存的花香，

甜腻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谢清韫微微垂着眼，站在一群姹紫嫣红中间，

像一株误入繁花园中的青竹。她身上那件天水碧的宫装，料子是顶好的杭绸，

只是颜色素净得近乎寡淡。四周环佩叮当，衣香鬓影。她身边的几个少女，

或是紧张地绞着帕子，或是强作镇定地挺直脊背，

眼神却总忍不住瞟向最前头那个被几个太监宫女簇拥着、通身气派非凡的少女。那是柳依依，

柳贵妃的亲侄女，太常寺卿柳承恩的掌上明珠。一身正红的遍地金妆花宫裙，

衬得她肤光胜雪，满头珠翠在秋阳下晃得人眼花。她下巴微扬，

目光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然。“清韫姐姐，”旁边一个圆脸、看着年纪略小的秀女，

偷偷扯了扯谢清韫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惶恐，“你瞧柳家**那气势……咱们，

咱们可怎么办呀？”谢清韫侧过头，对她安抚地弯了弯唇角，那笑意很淡，

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沉静的暖意。“秀女初选，看的不过是家世、品貌、仪态。各凭本事便是。

与其惶惶，不如静心。莫要乱了方寸。”引路的太监一声尖细的唱喏，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

露出里面更为肃穆深沉的殿宇楼阁。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

方才还在低语的秀女们瞬间噤若寒蝉。柳依依倒是依旧昂着头，

第一个踏过了那高高的朱漆门槛。谢清韫随着人流缓缓移动，跨过门槛的瞬间，

秋日的阳光被高耸的宫墙切割成狭长的光带，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那凉意顺着脚底丝丝缕缕地往上爬，一直渗到心底深处。她拢了拢衣袖，指尖微凉。

---日子像御花园里日渐凋零的残荷，一日日缓慢而刻板地过去。

谢清韫成了后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才人”。她的居所“静怡轩”，位置偏僻。

每日除了晨昏定省，去凤仪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其余时间，她几乎都闭门不出。晨省时，

凤仪宫的大殿总是氤氲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暖香。皇后周氏端坐上首，容颜端庄，

眼神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而柳贵妃，则永远是殿中最明艳耀眼的存在。“哟，

谢才人今儿这身衣裳颜色真雅致，衬得人跟朵小白花儿似的，

”柳贵妃的目光有时会带着点戏谑落在谢清韫身上，“只是这料子嘛……是不是素净了些？

咱们陛下呀，可是最喜热闹鲜艳的。”谢清韫便微微垂首，

声音不高不低：“谢贵妃娘娘关怀。臣妾愚钝，只知衣着得体便好，不敢在颜色上僭越。

”柳贵妃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眼里的笑意便冷了几分，轻轻哼了一声，

转而与他人说笑起来。静怡轩的日子清寂如水。贴身宫女云苓和木香年纪都小，性子也单纯。

“小主，您看这盆‘玉翎管’开得多好，雪白的花瓣，金黄的蕊心，真真是清雅极了。

”云苓捧着一盆开得正盛的菊花，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前的案几上。谢清韫放下手中的书卷，

目光落在那些舒展的花瓣上，唇角漾开一丝真心实意的浅笑：“嗯，是不错。菊花耐寒，

经霜不凋，自有风骨。”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冰凉柔韧的花瓣。木香在一旁研墨，

闻言也笑道：“小主说得是。咱们静怡轩虽偏了些，可也清净自在。”谢清韫只当没听见，

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不大，一棵有些年岁的梧桐树落尽了叶子。深宫的日子，便是如此。

她所求的，不过是在这熬干的过程中，能保有一方不被惊扰的角落。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似一日。这一日午后，皇后周氏忽然起了兴致，

传召几位位份不高的嫔妃，前往御花园湖心亭赏菊。谢清韫也在其列。她心中微凛。

湖心亭四面环水。亭中果然摆放着数十盆名品菊花。皇后周氏坐在亭中主位，

脸色在厚重的脂粉下透出些许不健康的苍白。柳贵妃竟也在，

她今日穿了一身秋海棠红的宫装，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艳光四射。

谢清韫与另外几位才人、美人恭敬地侍立在一旁。亭中气氛看似融洽，

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凝滞感。“这‘凤凰振羽’开得倒是精神，

”柳贵妃指着亭边一盆开得金灿灿的菊花，侧头对皇后笑道，“只是臣妾瞧着，

不如娘娘凤仪宫暖房里那几株‘绿牡丹’来得稀罕珍贵。”她说着，站起身来，

似乎想凑近些看那盆花，脚步却有意无意地朝皇后所坐的位置挪近了些。就在这时，

变故陡生！柳贵妃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整个人竟直直地朝着皇后撞了过去！她双手胡乱挥舞着，

猛地推了身旁离得最近的谢清韫一把！谢清韫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自己腰侧，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便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倒。而她前面，

正是因受惊而同样站立不稳的皇后周氏！“噗通！”“噗通！”接连两声巨大的落水声，

炸碎了湖心亭虚假的平静！冰冷的湖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

狠狠扎进谢清韫的皮肤。厚重的宫装浸透了水，死命地拖拽着她向下沉。

眼前是浑浊晃动的绿色水波，耳畔是岸上传来的混乱惊呼和尖叫。“皇后娘娘落水了！

”“谢才人也掉下去了！快！快救人啊！”混乱中，谢清韫在水中挣扎。

她依稀看见离自己不远的水中，皇后周氏的身影也在无助地沉浮。而亭中岸上，

柳贵妃被宫女们七手八脚地扶住，她脸色煞白，一手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指着水面，

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快！快救皇后娘娘！是谢才人！

谢才人她撞倒了本宫，害娘娘落水了！是她！”那指控如同冰冷的铁锥，

狠狠凿在谢清韫的心上。她拼尽全力向上划水，头终于冒出了水面，

贪婪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视线模糊地扫过岸边。岸上的人影晃动，太监宫女们乱作一团。

柳贵妃被簇拥着，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湖中挣扎的谢清韫身上。就在这片混乱中，

一个身影出现在九曲回廊的入口处。他身着玄色常服，身姿挺拔，步伐不疾不徐。

正是帝王萧策。他身后只跟着两个沉默的贴身内侍。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柳贵妃脸上的惊恐瞬间化为哀戚，她挣脱搀扶，跌跌撞撞地扑向回廊入口：“陛下！

陛下您可算来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她泣不成声，“是谢才人！她撞了臣妾，

害得臣妾站立不稳，才连累了娘娘落水啊陛下！臣妾罪该万死！

”萧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哭得梨花带雨的柳贵妃，那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然后，

他的视线越过她，落在了冰冷的湖水中。皇后周氏已被一个会水的太监冒险拖住，

正艰难地向岸边移动。而另一边，谢清韫还在奋力挣扎。萧策没有理会柳贵妃的哭诉，

也没有立刻下令救人。他就那样站在回廊上，居高临下。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谢清韫那双因寒冷和窒息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死死睁着的眼睛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萧策薄唇微启，低沉平静的嗓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想活命？

”他微微顿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没有半分波澜，“就自己爬上来。

”一股从未有过的火焰，猛地从谢清韫冰冷的心底蹿起！她不再看向岸上任何人，

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

手脚并用地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凸出水面的嶙峋湖石划去！

手指触碰到滑腻冰冷的石头边缘，几乎抓握不住。指甲在石头上刮过，钻心的疼痛传来，

她死死抠住石缝，借力猛地向上一窜！“哗啦——”水花四溅。

她半个身子终于狼狈地趴在了冰冷的湖石上，剧烈地呛咳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单薄而颤抖的身形。

岸上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安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柳贵妃眼中闪过错愕和冰冷怨毒。萧策依旧站在那里。他看着谢清韫挣扎上岸，

看着她趴在石头上剧烈喘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

他没有再看她，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传太医，送皇后回宫好生诊治。

”深秋的风刮过湿透的身体，冷得刺骨。谢清韫看着皇后被抬走，

看着柳贵妃在萧策面前哀哀切切地诉说着“惊惧”和“后怕”，看着帝王那平静无波的侧脸。

深宫之中，所谓的“无辜”，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妄想。从被推下水的那一刻起，

那个只想安稳度日的谢清韫，就已经溺毙在这片冰冷的太液池里了。

---太液池畔的冰冷彻骨，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谢清韫的骨髓里。那场“意外”落水，

最终以皇后受惊过度、需静养，柳贵妃“护驾”受惊、需安抚，

而“失足闯祸”的谢才人“御前失仪”被罚俸三月、禁足静怡轩思过一月而草草收场。

静怡轩的院门被关上的那一刻，隔绝了外界的风雨。谢清韫裹着厚厚的棉被，

坐在烧得通红的炭盆边，依旧觉得那股寒意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禁足的日子，

她并未真正“思过”。案头堆起了更多的书卷，

《战国策》、《资治通鉴》、前朝名臣奏疏……昏黄的烛光下，她的侧影映在窗纸上，

沉静而专注。一月禁足期满，恰逢初冬第一场小雪。

谢清韫换上了一身素净但料子明显比之前厚实些的银灰色夹棉宫装，准备去凤仪宫请安。

刚出院门没多远，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低着头匆匆走来，擦肩而过的瞬间，

一个极轻、极快的声音送入她耳中：“陛下口谕，申时三刻，西苑梅林。”谢清韫脚步未停，

面上毫无波澜，只是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申时三刻，雪已停了，天色阴沉。

西苑梅林里，几株早梅顶着寒涩的风，枝头只零星缀着些米粒大小的花苞。

萧策负手立在一株老梅树下，玄色的貂裘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孤峭。

谢清韫踏着薄薄的积雪走近，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萧策转过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湖心亭一事，

皇后虽受了惊吓，但并无大碍。柳贵妃，也只是一时失足。”他开门见山，声音平淡无波。

谢清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垂着眼睫。“你，”萧策顿了一下，

目光在她低垂的、露出的一截纤细却挺直的脖颈上停留了一瞬，“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谢清韫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审视。“陛下谬赞。臣妾只是不想死。

”萧策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想死，很好。这宫里，不想死的人很多。

但能活下来，并且让朕记住的，不多。”他向前踱了一步，距离拉近了些。“柳氏一族，

在朝堂根基日深。前朝后宫，枝蔓相连。朕需要一枚棋子，一枚足够聪明、足够隐忍，

也足够锋利的棋子，落在柳氏最得意的地方。”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

谢清韫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她看着萧策深不见底的眼眸，

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开口：“陛下要的棋子，臣妾可以做。但棋子，也需养分滋养，

方能长久锋利。”萧策的眼中掠过一丝兴味。他直起身，

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加深了些许：“‘才人’之位，确实委屈了你的‘锋利’。

朕会给你机会，也给你该有的位置。只是，记住你的本分。朕能予你，亦能收回。

更莫要自作聪明。”“臣妾明白。棋子，当为执棋者所用。”一场冰冷的交易，

在初冬萧瑟的梅林中达成。---帝王的“养分”，很快兑现。几日后的一次小规模宫宴上，

几位宗室亲王在座。席间话题引到了前朝一位以耿直著称、最终获罪的御史身上。

席间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柳贵妃正倚在萧策身边，巧笑倩兮：“哎呀，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提它做什么？平白扰了陛下的兴致。依臣妾看啊，做臣子的，最要紧的是懂得体察圣心，

忠心耿耿便好，太过刚直，反倒显得不识时务了。”几位宗室王爷打着哈哈。萧策端着酒杯，

神色淡淡。就在这时，一个清越平静的声音响起：“贵妃娘娘此言差矣。”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坐在最下首的谢清韫微微抬首，目光沉静，“臣妾愚见，为臣之道，首在忠君体国。

‘体察圣心’固然重要，然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昔年那位御史大人，明知直言可能获罪，

却依旧秉笔直书，所谏者，非为一己之私利，实为江山社稷之长远计。其风骨，

虽罹难而犹存，非‘不识时务’四字可轻辱。”席间瞬间安静下来。

柳贵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萧策端着酒杯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敲了一下。他抬起眼，

目光带着几分正式的审视。“谢才人此言，倒有几分见地。前朝旧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然忠直之臣，确乃朝廷柱石。”他顿了一下，“才人谢氏，敏而好学，擢为美人，

赐居景和宫西偏殿。”“谢陛下隆恩！”谢清韫离席，恭敬叩拜。

柳贵妃看着谢清韫起身谢恩，脸色阵青阵白。宫宴散后，谢清韫回到新居景和宫西偏殿。

殿宇果然比静怡轩宽敞明亮许多。云苓和木香欢喜地忙前忙后。谢清韫走到窗边，

推开雕花的窗扇，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不过是按着执棋者的心意，落子罢了。往后的路，

只会更难走。”---景和宫西偏殿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柳贵妃的刁难无处不在。

克扣份例、安插眼线、散播流言。一次，她买通内务府的人，

在谢清韫例份的银炭中掺了大半的湿炭，点起来浓烟滚滚。云苓气得直哭，要去理论。

谢清韫拦住了她。她只平静地让木香将那些湿炭全部搬出来，堆在景和宫最显眼的廊下。

然后，每日照常去请安，咳嗽声一日重过一日，脸色愈发苍白憔悴。数日后，

萧策“偶然”路过景和宫，看到廊下那一大堆掺了假的炭块，

又看到谢清韫请安时那掩不住的病容和强忍的咳嗽，脚步顿住了。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堆炭，

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谢清韫，转身离去。当天下午，内务府总管太监被杖责二十，贬去苦役司。

景和宫立刻送来了双份的上等红罗炭。柳贵妃在翊坤宫摔碎了一套茶具。机会，

很快以一种更凶险的方式到来。年关将近，

京城里爆出了一桩震动朝野的大案——江南盐税亏空！数额之巨，令人咋舌。朝堂之上，

御史弹劾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御案，矛头直指江南盐运使柳承恩——柳贵妃的胞兄！

柳贵妃在宫中如坐针毡。萧策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阴沉。派去的几拨钦差，要么无功而返，

要么查着查着就出了“意外”。这一日，谢清韫被召至御书房。殿内气氛凝重。

萧策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案上堆满了奏章。他眉头紧锁。“江南盐税案，你可知晓？

”萧策没有看她。“臣妾略有耳闻。”“柳承恩，”萧策冷笑一声，

将一份奏折重重摔在案上，“国之蛀虫！几拨钦差，查了数月，要么一无所获，

要么自身难保。江南官场，俨然成了他柳家的私产！”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

“朕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撕开这铁幕的缺口！你，可有良策？”谢清韫深吸一口气。

“陛下，江南官场铁板一块，皆因利益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强攻，恐难奏效。

”她迎着萧策审视的目光，语速平稳，“臣妾以为，与其强攻铁板，不如寻其缝隙，

撬动一角。柳承恩此人，位高权重，心思缜密。但其弱点，或许不在他自身，而在其家人。

”萧策敲击的手指顿住了：“哦？说下去。”“柳承恩有一独子，名唤柳文轩，年方二十，

在京中挂了个五品闲职。此人好逸恶劳，尤喜斗鸡走马，一掷千金，挥霍无度。

柳承恩远在江南，纵有金山银山，也难供其子如此奢靡。其财源，必有蹊跷。此其一。

”“其二，柳文轩性情骄纵，目中无人。若能巧妙设计，引其入彀，

小说《宫阙锁清秋》 宫阙锁清秋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