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着秦淮河,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黏腻的雨丝冷得刺骨,密密麻麻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把整个码头都罩了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混杂着劣质煤烟和人体汗液的酸腐味道,吸一口,凉气便直直钻进肺腑深处。
苏绣娘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是靛蓝色的旧夹袄,单薄的布料挡不住这江南初冬的湿寒,寒意像无数根细针,扎透了骨头缝。
她缩着脖子,把自己更深地埋进码头攒动的人潮里,脚下踩着被雨水泡得稀烂的泥浆,每一次挪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
冰凉的泥水早已浸透了她那双打了厚厚补丁的布鞋,寒气顺着脚底一个劲儿地往上爬,冻得她小腿肚都在微微打颤。
她怀里却紧紧揣着一样东西,隔着粗硬的衣料,硌着她的心口——那是她当掉母亲留下的最后一根银簪换来的旧怀表。
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她的皮肉,成了此刻唯一一点带着温度的念想。
表壳边缘早已磨得溜光,露出底下黯淡的黄铜色,像她这十年熬干了油的灯芯。
十年了。
手指尖传来一阵熟悉的、迟钝的酸痛。
苏绣娘下意识地蜷了蜷冰冷僵硬的手指。
多少个深更半夜,她就着如豆的油灯,一针一线,绣着那些繁复的花样。
牡丹的层层花瓣,凤凰的根根翎羽,金线银线,丝丝缕缕,熬尽了她的眼力。
眼前的世界,早就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薄纱,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像隔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毛玻璃。
那些精密的针脚,如今全靠指尖摸索的钝痛来记忆位置。
债主的叫骂声仿佛又在耳边炸开,凶狠得如同索命的恶鬼。
那些印着血红指印的借据,利滚利的阎王债,一笔笔,都刻在她骨头里。
为了凑足他留洋的船资,她豁出命去接了最多的活计,熬得眼窝深陷,脸色蜡黄。
最艰难的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舀一瓢冰冷的洗笔水灌下去,骗骗空瘪的胃囊。
那水又涩又腥,带着墨的臭味,灌下去,从喉咙一路凉到肚子,激得她浑身发抖。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名字——陈继文。
“呜——!”
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如同巨兽疲惫的嘶吼,骤然撕裂了码头上嘈杂的喧嚣。
这声音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苏绣娘的心尖上,砸得她浑身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来了!
“到了!到了!快看!是‘海神号’!”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像被投入滚水的活虾,疯狂地向前涌动、推挤。
无数条手臂高高举起,挥舞着报纸、彩旗,甚至胡乱抓着的帽子。
一张张被雨水淋得模糊的脸上,都充满着对亲人的想念。
呼喊声、尖叫声、推搡的咒骂声,混杂着雨水打在油布伞上的噼啪声,汇成一股巨大而混乱的声浪,几乎要把码头掀翻。
苏绣娘被这股汹涌的人潮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
单薄的身子像一片枯叶,在惊涛骇浪中浮沉。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模糊了视线。
她拼命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在攒动的人头和湿漉漉的伞面缝隙间,死死盯着那艘缓缓靠岸的巨大邮轮。
船体漆黑,像一座移动的钢铁小山,带着远洋的风霜和咸腥气息。
甲板栏杆后,渐渐出现了人影。
终于,一个身影清晰地出现在舷梯口。
一身挺括的、崭新得几乎能反射出天光的深黑色西洋燕尾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衬得他身姿挺拔如临风的玉树。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亮整齐地向后拢去,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自信,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疏离感。
他臂弯里,亲昵地挽着一个穿着洋装、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绒大衣,领口一圈蓬松的银狐毛,衬得一张精心描画的脸蛋娇艳如花。
她微微扬着下巴,眼神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好奇又挑剔地扫视着下方喧嚣的人群。
是沈继文!她的继文!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状元郎沈继文!
而他臂弯里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子......苏绣娘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苏绣娘的头顶,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
十年熬瞎的眼,十年枯竭的血,十年咽下的苦水和屈辱,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奔涌的出口。
她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脸上早已泪水纵横,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滚烫又冰凉。
“继文!”几个从小跟沈继文一起长大的伙伴,顶着雨,不顾一切地挤到最前面,在这么乱的情况下,声音依旧刺耳,“终于回来了,这位是?”
沈继文在舷梯上站定,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大家稍停。
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伙伴们,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优雅而疏离的弧度。
他侧过头,温柔地看了一眼臂弯里的女子,那女子回以一个甜腻崇拜的笑容。随即,他才转向人群,声音透过雨幕清晰地传来,清朗悦耳,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漫不经心的轻慢:“这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那......苏绣娘呢?她可是为了你......”老实憨厚的亮子感到不解。
剩下的话却被沈继文打断。
“诸位可知,支撑一个寒门学子走到今日,耗费几何?”
他语调平静,字字却如冰锥,“那些钱,沾着秦淮河上最廉价的脂粉气,浸透了风月场中迎来送往的......污浊。
每一枚铜板,都像烙印,烫在心上,提醒着它的来路不正。”
他微微扬起下巴,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盖过风雨,
“是**的钱!一个风尘女子,靠着卖弄那点虚情假意的‘技艺’,换来的烂钱!靠着这样的钱供出来的学子,难道不是对‘十年寒窗’最大的讽刺吗?支撑我的,便是这深入骨髓的......对污秽的憎恶!是洗刷这污点、拥抱真正光明的决心!”
他说着,臂弯用力,将身边的女子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汲取着某种纯净的力量。
**的钱?烂钱?污秽?不洁?
轰——!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眼前一片血红!那十年在绣绷前熬瞎的眼,那十年在债主门前跪破的膝盖,那十年在深夜里咽下的洗笔水带来的冰凉刺骨的恶心感......所有支撑她的东西,瞬间被这句轻飘飘的“**的钱”碾得粉碎!
“沈继文——!!!”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从苏绣娘干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挤了出来。
小说《乱世烬欢:被出轨后,我反手嫁给渣男小叔》 第1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