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大雪封山。寒风如鬼哭狼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疯狂抽打着吕家坳贫瘠的山梁。
枯枝在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
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片混沌的、要将一切活物都吞噬殆尽的白。吕知微背着几乎空了的竹篓,
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及膝的积雪中。单薄的旧棉袄抵不住刺骨的寒意,
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布料,扎进骨头缝里。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
脚下虚浮的雪层随时可能塌陷,每一次拔脚都耗尽了力气,胸腔里灌满了冰冷的空气,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疼。她必须去断崖。只有那里背阴的岩缝里,
或许还有几株没被大雪彻底掩埋的紫背天葵。那是她娘咳喘入冬后唯一的指望。
天色越来越暗,铅灰色的云沉沉压下来,雪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视线被风雪搅得模糊不清,吕知微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也随着体温一点点流失。
绕过一处被雪压垮了半边的小山神庙时,她几乎是靠着一股求生的本能支撑着,
才没一头栽倒在那厚厚的雪堆里。庙门早已腐朽不堪,只剩下半扇歪斜地挂着,
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她只想进去避一避这要命的风雪,喘一口气。
一股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霸道地冲破了庙里陈腐的灰尘气息,直直灌入她的鼻腔。
吕知微的心脏猛地一缩,脚步钉在原地。破败的神像下,一堆半湿的枯草上,
蜷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深色的衣袍被血浸透,几乎辨不出原本的颜色,黏腻地贴在身上。
他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只有身下那一小片被体温融化的雪水混着暗红的血,
正缓慢地、固执地向四周洇开。是个死人?吕知微下意识地想退出去,
手指紧紧攥住了破旧的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就在她转身欲逃的瞬间,
那人极其微弱地、痛苦地抽动了一下。那动作极其细微,几乎被风雪声掩盖,
却像一根无形的钩子,瞬间攫住了她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她一步步挪了过去。
积雪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死寂的庙宇里格外清晰。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
才将那沉重的身躯扳过来一点。男人脸上糊满了半干的血污和泥雪,狼狈不堪。
吕知微从怀里摸出仅剩的一小块还算干净的布巾,沾了点自己身上融化的雪水,颤抖着,
小心翼翼地擦去他脸上最脏的那一片。
当那张沾满血污、却依旧难掩轮廓深邃的脸庞一点点显露出来时,吕知微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连连咳嗽,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张脸。是他!靖王萧彻!
去年深秋,整个北地闹饥荒,饿殍遍地。就是这个男人,穿着同样深色的常服,
却毫无架子地站在施粥的大锅旁,
亲自将一碗碗滚烫的稀粥递到那些饿得只剩一口气的灾民手里。他的动作沉稳有力,
眼神沉静温和,不见一丝权贵面对蝼蚁般的灾民时惯有的倨傲或施舍。
吕知微当时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冻得瑟瑟发抖,
正是那碗滚烫的、带着他掌心一点余温的薄粥,让她熬过了那个难捱的黄昏。如今,
这位曾施予她一碗热粥、带来过一丝暖意的王爷,像一块破布般倒在冰冷的破庙里,
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胸前的衣襟被利器撕裂,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其上,
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暗红色的血还在极其缓慢地往外渗。
吕知微的目光掠过他苍白如纸的脸,落在那可怕的伤口上。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救他!没有片刻犹豫,她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背上的竹篓,
粗暴地将里面仅存的几株干瘪草药和之前采到的几味普通止血药草全都倒了出来。
她甚至顾不得心疼那是她娘救命的指望,用冻得发麻的手指,慌乱地翻找、辨认。
紫背天葵被她小心地揉碎,那特有的紫色汁液染了她满手,混合着几味其他草药,
一股脑地敷在萧彻胸前那可怕的伤口上。她又撕下自己棉袄里还算干净的衬里,用尽力气,
一层层紧紧地缠绕上去,试图压住那致命的出血。庙外,风雪依旧肆虐。庙内,
吕知微跪在冰冷的地上,用自己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徒劳地按压着萧彻的胸口,
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力量。时间在寒冷与恐惧中变得格外漫长。
她不知道自己按了多久,只感觉膝盖早已冻得麻木,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
每一次按压都像是在搬动千斤巨石。就在她觉得自己也要支撑不住倒下时,
手下那冰冷的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他还活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吕知微紧绷的神经,巨大的疲惫和寒冷也同时席卷而来。
她脱力地跌坐在冰冷的草堆上,大口喘着粗气,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看着萧彻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的脸庞,她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
靠着冰冷的土墙,意识也模糊起来。……“搜!仔细搜!一个角落都别放过!
”“刺客定有同党接应!给我把人揪出来!
”粗暴的呼喝声、杂乱的脚步声、兵器甲胄的碰撞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破庙外炸响,
瞬间将吕知微从昏沉的边缘惊醒。她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外面火光晃动,将破庙残破的影子狰狞地投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她惊恐地看向依旧昏迷不醒的萧彻,又看向门口,脑子一片混乱。怎么办?官兵来了!
他们会发现王爷!他们……会怎么对待发现王爷的她?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砰!本就摇摇欲坠的半扇破门被狠狠踹开,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片倒灌进来。
几个手持火把、身披冰冷铁甲的兵士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跳跃的火光瞬间驱散了庙里的昏暗,也清晰地照亮了地上的萧彻和旁边惊惶失措的吕知微。
“在这里!找到殿下了!”为首的小校一眼认出萧彻身上的亲王服色,声音带着狂喜。
但当他的目光扫到萧彻胸前那简陋包扎的布条和旁边散落的草药碎屑,
再看到吕知微那张沾着血污、满是惊恐和疲惫的年轻脸庞时,
狂喜瞬间化为冰冷的怀疑和杀气。“刺客同党!”小校厉喝一声,长刀瞬间出鞘,
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寒意,直指吕知微的咽喉,“拿下!”吕知微吓得魂飞魄散,
本能地想解释:“不!不是!我救……”她的话音未落,
手腕猛地传来一股巨大的、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地上原本昏迷的萧彻,
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因失血和剧痛而布满了血丝,混沌不清,
却死死地锁住了她,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野兽般的凶狠和警惕。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低吼,那只完好的手如同铁钳般,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吕知微痛呼出声。
“别…想…逃…”萧彻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的,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她,
充满了不信任和冰冷的戾气。“殿下!”小校见状,更是笃定了自己的判断,“快!
将这女贼押下!小心她伤了王爷!”冰冷的刀鞘重重砸在吕知微的肩头,剧痛让她眼前一黑。
两个如狼似虎的兵士粗暴地将她从萧彻身边拖开,反剪了她的双手。
粗糙冰冷的麻绳立刻深深地勒进了她手腕细嫩的皮肉里,带来一阵钻心的疼。“不!放开我!
我救了他!我救了他啊!”吕知微拼命挣扎,绝望地哭喊,声音在破败的庙宇里回荡,
却被外面呼啸的风雪声无情地淹没。她看向萧彻,希望他能清醒过来,替她说一句话。
可萧彻只是死死地瞪着她,那双混沌的眼睛里除了痛苦,
只剩下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怀疑和杀意。他被兵士小心翼翼地扶起,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刀子,
牢牢钉在她身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合上眼,
任由兵士将他抬起。吕知微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万丈冰窟。比外面呼啸的风雪更冷的绝望,
瞬间将她淹没。她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无声的眼泪,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破庙的阴影里,她被粗暴地推搡着押了出去。风雪更大了,天地一片茫茫。
---靖王府的北角,浣衣房。隆冬的清晨,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
带着一股冻透骨髓的阴冷。十几个巨大的木盆排开,里面是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水,
水面甚至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冰碴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青幽幽的寒光。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皂角味和一种衣物长久浸泡后特有的、湿漉漉的霉腐气息。
吕知微穿着单薄的粗布夹袄,袖口挽到手肘。她和其他十几个同样粗使打扮的婢女一样,
沉默地蹲在巨大的木盆前。盆里的水冰冷刺骨,手指刚一探进去,
就像被无数根冰针狠狠扎了一下,瞬间麻木,紧接着便是针扎火燎般的疼。她咬着牙,
将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猛地按进水里,捞起一件沉重的锦袍,用力揉搓起来。
水花溅在她脸上、脖颈上,冰冷刺骨。每一次揉搓,每一次拧干那吸饱了冰水的厚重织物,
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指关节很快便红肿起来,皮肤被冰水和粗硬的布料摩擦得又痛又痒,
裂开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磨蹭什么!手脚都麻利点!”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在头顶炸响。
掌事赵嬷嬷裹着一件厚实的棉坎肩,揣着手炉,像只巡视领地的秃鹫,
在浣衣婢女间来回走动。她那三角眼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目光最终落在了吕知微身上,
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又是你!吕知微!”赵嬷嬷几步冲到吕知微面前,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看看你洗的这是什么?这云锦是侧妃娘娘最心爱的!
上面这点污渍是没看见吗?还是存心找不痛快?”她用一根留着长指甲的手指,
恶狠狠地戳着锦袍袖口一处几乎看不见的浅淡印记。吕知微低着头,
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发颤:“嬷嬷恕罪,奴婢…奴婢再仔细洗一遍。”“洗?
”赵嬷嬷冷笑一声,猛地伸手揪住吕知微湿漉漉的头发,迫使她抬起脸来。
冰冷的头发贴在脸颊上,狼狈不堪。“我看你是皮痒了!王爷大婚在即,
府里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就你在这儿给我偷懒耍滑!给我滚到外面去!
把前院那几块青砖地,用布给我擦干净!擦不完,今天别想吃饭!”头皮被扯得生疼,
吕知微被迫仰着头,对上赵嬷嬷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她知道,这根本就是无中生有的刁难。
那所谓的污渍,恐怕是赵嬷嬷自己刚刚蹭上去的。可她能说什么?
一个被当作“刺客同党”发落到浣衣房的最低贱婢女,连辩解都是罪过。“是…奴婢这就去。
”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头发被猛地松开,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在周围婢女或麻木或略带同情的目光中,她默默走到角落,
拿起一块又冷又硬的抹布和一个空木桶,拖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
走出了这间弥漫着冰冷湿气的牢笼。王府前院通向正厅的甬道,铺着平整光滑的青石板。
在夏日或许是气派,但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
光洁的石板地面就是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寒气的冰坨子。吕知微打了一桶冰冷的井水,
将抹布浸透。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她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开始一下一下,用力地擦拭。
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手上。膝盖隔着单薄的裤子,
很快就被坚硬冰冷的地面硌得生疼,寒气无孔不入地往里钻。手指早已冻得红肿麻木,
每一次用力拧干抹布,都感觉指骨像是要碎裂开来。裂开的口子接触到冰冷的脏水,
更是钻心地疼。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似乎永远也爬不到头顶。她的动作越来越慢,
身体冻得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
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有那一片片青黑色的石板,冰冷地、无穷无尽地向远处延伸。
偶尔有穿着厚实棉袍的管事或体面些的仆役匆匆经过,投来或冷漠或略带怜悯的一瞥,
无人驻足,更无人敢为她这个“戴罪之身”说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喧天的锣鼓唢呐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鼎沸的人声和喜庆的鞭炮声,
轰然闯入这片死寂冰冷的天地。那声音如此热烈,如此欢腾,像一团灼热的火,
瞬间点燃了整个王府前门的方向。吕知微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王府朱红色的大门洞开,披红挂彩,无数的仆役侍卫簇拥在门前。
一顶极其华丽、缀满流苏和宝石的八抬大轿正缓缓落下。
穿着簇新红袍的喜娘满脸堆笑地掀开轿帘,一只戴着金镶玉镯的纤纤玉手伸了出来,
搭在喜娘的手臂上。紧接着,一个身着繁复华丽大红嫁衣、盖着龙凤呈祥喜帕的身影,
被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来。是侧妃。靖王萧彻今日迎娶的新人。
吕知微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喧闹的人群中搜寻,很快便锁定了那个身影。
萧彻穿着亲王规制的吉服,玄色为底,金线绣着四爪蟠龙,身姿挺拔如松,
站在王府高高的台阶之上。他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新郎官的浅淡笑意,
目光平静地看着被簇拥而来的新娘。冬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
那身亲王吉服折射出冷硬而尊贵的微光,衬得他如同云端的神祇,遥远而不可及。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比身下青石板的寒气更甚百倍,猛地攫住了吕知微的心脏。
那锣鼓喧天,那笑语欢声,那刺目的红……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
刺进她的心里。她猛地低下头,将脸几乎埋进冰冷的水桶里。水面上倒映出她狼狈不堪的脸,
冻得发青的嘴唇,红肿皲裂的手,还有眼底那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刺痛和茫然。
为什么?为什么救了他,却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他高高在上,迎娶新人,
而她只能在冰冷的泥泞里,一遍遍擦拭着迎接他新婚的地面?冰冷的井水**着皮肤,
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涩和那尖锐的痛楚。她咬紧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更加用力地擦拭着眼前冰冷坚硬的石板,
仿佛要将那刺目的红、那喧天的喜乐、还有心头那份不合时宜的痛楚,统统擦掉,
擦净……---正厅里,红烛高烧,暖意融融。上好的银丝炭在鎏金兽首炭盆里无声地燃着,
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脂粉香和一种富丽堂皇的甜腻气息。
今日靖王纳侧妃,虽非正妃大礼,亦是王府难得的盛事。满堂宾客,觥筹交错,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新郎官萧彻坐在主位之上,一身亲王常服更显身姿挺拔,
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偶尔端起酒杯与近旁的宗室贵戚低语几句,
神情是一贯的沉静,看不出多少喜色。新侧妃柳氏则安静地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
一身娇艳的妃色礼服,低眉顺眼,偶尔抬眼望向萧彻的侧影,眼神带着新嫁娘的娇怯与倾慕。
王府的管事们屏息凝神,指挥着婢女们穿梭于宾客之间,奉茶添酒,不敢有丝毫怠慢。
气氛看似一片和乐融融。吕知微被临时从冰冷的青石板上叫了进来。
她冻得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关节僵硬,
尤其是那双刚刚在冰水里浸泡过、又在冷风中跪擦了许久的手,此刻红肿得如同发面馒头,
指关节处裂开的口子**辣地疼,指尖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她端着一个沉重的红木托盘,
上面放着两盏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君山银针。浓郁的茶香钻进鼻子,
却丝毫暖不了她冻僵的身体。她低着头,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一步一步,
小心翼翼地朝着主位走去。周围宾客的笑语声、丝竹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雾,
遥远而不真切。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的托盘上,控制着那该死的颤抖,不能洒,
一滴都不能洒……就在她走到主位前,微微屈膝,准备将茶盏奉给萧彻和侧妃柳氏时,
一股难以抑制的剧烈颤抖猛地从冻僵的手臂窜了上来,如同电流过身。托盘剧烈地一晃!
“哐当!”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正厅里炸响!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
溅湿了萧彻袍服的下摆,也溅湿了侧妃柳氏精致的裙角。精致的白瓷茶盏摔在地上,
四分五裂,茶叶和茶水狼狈地泼了一地。死寂。方才还喧闹的大厅,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惊愕的、看戏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在吕知微身上。
吕知微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比地上的碎瓷片还要白。她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萧彻此刻的表情。“放肆!
”一声尖锐的呵斥打破了死寂。柳侧妃身边的贴身大丫鬟杏眼圆睁,指着吕知微厉声道,
“哪里来的贱婢!如此毛手毛脚!竟敢污了王爷和娘娘的衣裳!惊扰了贵客,你担待得起吗?
!”赵嬷嬷早已如鬼魅般冲了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对着柳侧妃连连告罪:“娘娘息怒!
娘娘息怒!都是老奴管教不严!”转头对着吕知微时,那笑容瞬间化为狰狞的厉色,
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啪!”脆响在大厅里回荡。吕知微被打得头猛地一偏,
脸颊上立刻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辣地疼。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下作的东西!还不快跪下给王爷娘娘请罪!”赵嬷嬷尖声咆哮,
用力将她往冰冷的地砖上按。吕知微踉跄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钻心地疼。
她跪在那一滩狼藉的茶水、碎瓷和茶叶中间,湿冷的布料立刻贴在了膝盖上,寒意刺骨。
她深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
还是因为恐惧。“奴婢…奴婢该死…求王爷…娘娘恕罪…”声音细若蚊呐,
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和绝望的颤抖。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所有宾客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和玩味,
落在主位之上。柳侧妃似乎也被这变故惊到,微微蹙着眉,用帕子轻轻擦拭着裙角的茶渍,
目光低垂,没有说话。萧彻终于动了。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吕知微,
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湿了一片的袍角。他只是微微侧过头,
目光平静地扫过赵嬷嬷和那发怒的大丫鬟,最后落在柳侧妃身上,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一点小事,不必扰了诸位的雅兴。
来人,”他顿了顿,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将这奴婢拖到外面雪地里跪着。等宴席散了,
再行发落。”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家务事。没有愤怒,没有斥责,
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漠然。两个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
一左一右架起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吕知微,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
她的鞋在光滑的地面上拖出两道湿痕,经过门槛时,后腰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
痛得她闷哼一声,却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厅内丝竹之声很快重新响起,
宾客的谈笑声也渐渐恢复,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那扇沉重的厅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所有的温暖、光亮和喧闹,
也将她彻底推入了门外的冰寒地狱。王府前院的雪地,
厚厚的积雪在暮色四合中泛着清冷的白光。寒风毫无遮挡地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
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刮在脸上。侍卫将她拖到正对着大厅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毫不留情地往雪地上一掼。“跪好!王爷吩咐了,宴席散了才能起!”冰冷的呵斥声落下,
侍卫便转身回到了温暖的廊下。吕知微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雪堆里。
脸颊被打的地方还在**辣地疼,膝盖和腰背被拖拽磕碰的地方也疼得厉害。
但这些皮肉之苦,都比不上此刻跪在这冰天雪地里,
从心底里蔓延开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冷和屈辱。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单薄的身体,
单薄的粗布夹袄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严寒。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脖颈里,迅速融化,
带来更深的寒意。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在外的双手早已冻得青紫,裂开的口子被寒风一吹,更是疼得钻心。
她跪在冰冷的雪地里,身体冻得麻木,意识也有些恍惚。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只有那紧闭的、灯火通明的正厅大门,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提醒着她里面正在上演着怎样的繁华与热闹,而这一切的喧嚣喜庆,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一个被遗忘在冰天雪地里的、微不足道的罪人。不知跪了多久,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
仿佛变成了两根冰冷的木头。意识在寒冷和疲惫的侵袭下开始模糊,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在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冻僵在这雪地里时,那扇厚重的大门终于被缓缓拉开。宴席散了。
暖黄色的光线和喧闹的人声如同潮水般涌了出来,伴随着浓郁的酒气和脂粉香。
宾客们谈笑着,在仆役的簇拥下鱼贯而出,经过跪在雪地里的吕知微身边时,
或投来好奇的一瞥,或视而不见,或发出一两声轻蔑的嗤笑。没有人停留,
更没有人多问一句。最后出来的,是萧彻和柳侧妃。萧彻换了一件玄色暗纹的常服,
披着厚重的墨狐裘大氅,更显得身姿挺拔,气度雍容。柳侧妃依偎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
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小脸在毛茸茸的领子里显得格外娇小。她似乎有些畏寒,
轻轻往萧彻身边靠了靠。两人在门前稍作停留,似乎在等侍从安排车马。
柳侧妃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跪在雪地里的吕知微,那眼神里没有得意,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如同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摆在路边的石头。她很快收回目光,
仰起脸对萧彻说了句什么,声音娇柔。萧彻微微颔首,
侧脸在廊下灯笼的光晕里显得轮廓分明。他的目光也随意地扫过雪地,
掠过那个几乎被冻僵的身影,眼神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尊无关紧要的雪人。随即,他伸手虚扶了一下柳侧妃的胳膊,两人并肩,
踏着清扫出来的干净路径,朝着内院的方向走去,
留下两道长长的、在雪地里逐渐远去的背影。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游廊深处。暖黄的灯光,
喧闹的人声,连同那一点点虚假的暖意,也彻底远离。只剩下吕知微,
依旧跪在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里。身体早已冻得麻木,心口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也在那两道并肩离去的背影中,彻底熄灭。世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一片死寂的冰冷。
---夜色浓稠如墨,将靖王府层层包裹。前院的喧嚣早已散尽,
只剩下巡夜侍卫单调而规律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落间回响,如同更夫敲打着冰冷的梆子。
吕知微被两个婆子粗暴地从雪地里拖起来时,双腿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
僵硬得如同两根冰柱。婆子们骂骂咧咧,嫌她动作迟缓,
是半拖半拽地将她弄回了浣衣房旁边那个狭窄、冰冷、弥漫着霉味和皂角气的下等婢女通铺。
狭小的房间里挤着七八张简陋的板铺,其他婢女早已疲惫地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
吕知微被丢在自己的铺位上,身体接触到冰冷粗糙的被褥,
冻僵的肢体才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阵针扎蚁噬般的剧痛,尤其是膝盖和冻裂的手指,
疼得她蜷缩起来,牙关紧咬,才没痛呼出声。昏昏沉沉中,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在剧痛和极度的疲惫中浮沉。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疼痛吞噬时,
窗外——王府内院的方向——猛地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那声音划破死寂的夜空,
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尖锐得足以刺穿耳膜!紧接着,
便是金铁交鸣的激烈碰撞声、侍卫们惊怒的呼喝声、兵刃破空的锐响!
混乱的声音如同沸油泼进了冷水,瞬间在宁静的王府深处炸开!“有刺客——!”“护驾!
保护王爷——!”“在听风阁那边!快!拦住他!”吕知微猛地睁开眼,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听风阁!那是靠近萧彻书房的所在!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被冻得麻木的双腿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
她猛地从冰冷的铺位上弹起,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一把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远处传来的浓烈血腥气和杀伐之气。内院方向火光晃动,
人影幢幢,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场血腥的噩梦。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但另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
让她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混乱的源头——听风阁的方向狂奔而去!单薄的衣裳被寒风瞬间打透,
冻裂的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钻心地疼。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他不能死!绕过假山,穿过月洞门,
听风阁外的景象如同修罗场般撞入她的眼帘!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下了好几个侍卫,
鲜血在青石板上肆意流淌,在火把的映照下反射出刺目的暗红。
一个身形极其矫健、如同鬼魅般的黑衣人,手中长剑寒光四溢,
正被七八个王府侍卫死死缠住,但他剑法诡异狠辣,每一次出手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侍卫们一时竟无法近身!而在那黑衣刺客身后不远处的回廊拐角,萧彻的身影赫然在目!
他似乎刚从书房出来,身边只跟着两个贴身侍卫,猝不及防遭遇了这致命的突袭。
其中一个侍卫已经倒在了血泊里,另一个正拼死挡在萧彻身前,
却被那刺客凌厉的剑势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刺客显然也看到了萧彻。他眼中凶光大盛,
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拼着硬挨了侧面侍卫一刀,身形如同离弦之箭,
不顾一切地朝着萧彻猛扑过去!手中那柄染血的长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直刺萧彻的心口!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让挡在前面的侍卫根本来不及回援!
“王爷小心——!”侍卫目眦欲裂,嘶声大吼。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一道纤细的身影,
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决绝到令人心颤的勇气,从斜刺里猛地扑了出来!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甚至超越了她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狠狠地撞向了萧彻!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萧彻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狠狠撞来,猝不及防之下,
他被撞得一个趔趄,向旁边踉跄了好几步,险险避开了那致命一剑的锋芒。
冰冷的剑锋几乎是贴着他的手臂擦过,割裂了宽大的衣袖!而那道扑出来的身影,
却因为用力过猛,完全暴露在了那柄索命的长剑之下!“噗嗤!”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在混乱的厮杀声中显得格外沉闷而清晰。刺客的剑,带着巨大的惯性,
狠狠地刺入了那纤细身影的右肩胛下方!“呃……”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哼。
吕知微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从后背炸开!那痛楚如此猛烈,
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的灵魂都撕裂开来。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
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她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
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萧彻猛地转过来的脸。
那张总是沉静、淡漠、高高在上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了裂痕——震惊、难以置信,
甚至还有一丝……慌乱?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然后,
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将她彻底吞没。---“快!小心点!把她抬到暖阁的榻上去!
动作轻些!”“热水!赶紧拿热水和干净的布巾来!”“林太医!林太医到了没有?快催!
”嘈杂的人声、急促的脚步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
吕知微在剧烈的疼痛中艰难地恢复了一丝意识,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到后背的伤口,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她感觉自己被小心地安置在一张柔软温暖的床榻上,
身下是锦缎的触感,带着一股好闻的、安神的淡雅熏香气息。
这温暖舒适的感觉与之前冰冷刺骨的雪地和通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姑娘?姑娘能听见吗?
”一个温和而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安抚的意味。吕知微艰难地掀开眼皮。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布置雅致、温暖如春的房间。
床边站着一位穿着太医官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眉头紧锁地看着她,
眼神里充满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身边还围着几个神色紧张、端着热水盆和药箱的王府婢女。
“疼……”她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姑娘忍一忍。”林太医温声道,语气却不容置疑,
“你肩背伤势极重,必须立刻处理。老夫要替你解开衣衫查看伤口,清洗止血。
”吕知微下意识地想蜷缩,却牵动了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额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她无力地闭上眼,微微点了点头。此刻,活命要紧,哪还顾得上什么男女大防、羞耻之心。
两个婢女小心地上前,
动作极其轻柔地帮她褪去那件早已被血浸透、又被寒风冻得硬邦邦的粗布夹袄。
单薄的中衣也被小心翼翼地剪开、剥离。冰冷的空气接触到温热的皮肤,让她打了个寒噤。
林太医的目光落在她**出的肩背伤口上,眉头拧得更紧。那伤口靠近肩胛骨下方,很深,
皮肉翻卷,鲜血仍在不断渗出,触目惊心。他拿起旁边婢女递过来的温热布巾,沾了清水,
准备先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
温热的布巾轻轻擦过伤口周围那片异常惨白、布满深深浅浅紫红色瘢痕和冻疮裂口的皮肤时,
林太医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的眼睛瞬间睁大,死死地盯着那片皮肤!
那不仅仅是因为寒冷而生的普通冻疮!那片瘢痕的形状、颜色,
尤其是中心区域那些极其细微、呈星芒状扩散的深紫色纹路……像一道惊雷,
猛然劈开了他尘封的记忆!“这…这是…”林太医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连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猛地抬头,
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吕知微苍白痛苦的脸,
仿佛要从这张年轻的、布满冷汗的脸上找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林太医?怎么了?
”旁边的婢女被他骤变的脸色吓了一跳。林太医没有理会婢女,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像是为了确认什么,猛地俯下身,凑近了吕知微的后背,
几乎贴在那片狰狞的瘢痕上仔细查看。他的手指颤抖着,
极其小心地、近乎敬畏地拂过那一片片深紫与惨白交织的皮肤,
最终停留在那几道星芒状的深紫色纹路上。“紫背天葵…是紫背天葵!”他失声低呼,
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起来,“错不了!这是紫背天葵捣碎外敷后,
药力深入肌理、又被寒气反复侵骨所留下的独特瘢痕!寻常冻疮绝无此状!”他猛地直起身,
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转向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恐惧:“快!快去禀报王爷!立刻!马上!”“告诉王爷!
当年在破庙!救他的那个人…找到了!就是她!就是这位姑娘!”---暖阁内,
炭火烧得正旺,空气温暖得甚至有些燥热。然而当林太医那句石破天惊的“就是她!
就是这位姑娘!”如同惊雷般在室内炸响时,
一股无形的、足以冻结空气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婢女们端着水盆的手僵在半空,管事张着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小说《紫痕烙心:王爷的雪夜恩宠》 紫痕烙心:王爷的雪夜恩宠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