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化雨时

楔子：雨碎紫霞始敢笑校外紫藤花廊下的泥人摊总在周末神秘出现。

最显眼的位置供着紫霞仙子泥像，流转着夕阳般的光泽。摊主男孩却低着头，

沉默将至尊宝塑成又毁掉，周而复始。非遗专业的我认出紫霞眉眼酷似校花苏媛，

而男孩手艺精准似刻骨执念。暴雨天我看见他如常捣毁新泥人，紫霞却被雨淋化了半边脸。

他终于抬头，脸上却显出如释重负的笑：“原来泥巴做的，淋了雨都会化啊。

”花落如雨的春天，我将他捏到一半的至尊宝抢来插上糖葫芦：“这个，归我了。

”校外那条叫“林荫道”的老街，一到周六，就像被谁按了开关，苏醒过来。

紫藤花廊的棚顶被沉甸甸的花穗压弯了腰，淡紫色的云霞氤氲在棚下。空气微湿，

沾了甜得发腻的糖炒栗子香、油滋滋的油炸串味，

还有不知哪个摊贩收音机里漏出来的、断断续续的流行情歌。

各色塑料棚子挨挨挤挤撑起小小的江湖，人声嘈嘈切切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而依依，

总直奔那片紫藤花帘最浓密处。薄暮初降，昏黄灯光慢吞吞地亮起。

几张油腻腻的折叠桌在他身后支撑着一个简陋摊位。

塑料膜盖着一排排活灵活现的泥偶：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憨态可掬的熊猫……然而角落中一个泥人独自占据小小舞台——紫霞仙子。纤细腰身，

手按宝剑，飞扬裙袂涌动着流淌的紫。脸孔精巧得惊人，每一道眉眼轮廓，

甚至那微微上翘的桀骜唇角，都饱涨着一种只属于十八岁的、灼人的生命力，

连棚顶滴下的雨水都小心翼翼绕过她。摊主默是个过分年轻的男孩，过分地安静，

过分地专注眼前一团泥巴。他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口卷到手肘，

露出的小臂沾染着一层薄薄的、早已干透的暗褐色泥粉。偶尔有顾客停在摊前，

指着哪个泥人讲价或惊叹，他才吝啬地撩起眼皮，用几个干涩的音节回应，

很快又把目光牢牢拴回手心。指尖的力度时松时紧，时疾时徐。

一个清晰的轮廓慢慢从他的指腹下生长出来：头戴金箍，毛躁的鬃毛，

还有那身熟悉的破烂行者装扮。分明就是至尊宝！泥团被他熟练地塑形、雕琢，

在摊前那盏旧得摇晃的灯泡下，泥人的眉眼与线条一点点显出模样。可总在即将定型的刹那，

他的手指便会骤然收紧，像某种深埋已久的指令突然触发——噗的一声闷响，

刚刚才现雏形的轮廓无声无息坍塌，重新变作了一团混沌的泥球。他垂下眼，

看不出丝毫惋惜或愤怒，仿佛那泥人存在的意义，原本就只是为了被这一瞬间毁去似的。

接着，又固执地从头开始，堆塑、塑形、摧毁。周而复始，永不停歇。起初只是好奇，

后来成了习惯。依依，非遗专业大二学生，被这近乎偏执的重复里潜藏的谜团绊住了脚。

她窥视那双揉捏又摧毁的手：指节有力，动作精炼到几乎冷酷的地步，

毫无任何犹疑的多余痕迹。这是天赋，

更透着苦修过的匠心精准——他指尖划过至尊宝眉骨的动作，精准冷硬得像是在雕刻玉石，

每一道弧度都蕴含着力与美的冷光。然而那股深不见底的执拗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某个喧腾散场后的周末黄昏，人流稀落下来。依依坐在不远处的花坛边沿，

目光越过他低垂的头顶，落在紫霞泥人身上。

暮色将最后一抹光慷慨洒在那釉彩流转的紫衣上，少女的脸颊被映得微烫——也就在那一刻，

一道电流猛地击中了依依。那眉眼！依依曾见过这倔强又灵动的线条，

就在校园的风云人物栏上，艺术系大四的苏媛。

她们系展的海报贴满了公告栏——海报上的苏媛手握画笔昂首望天，

鼻梁线条优美又含着几丝桀骜不驯，眼波流转处闪烁着火焰跳跃般的神采，

与泥塑的紫霞竟有着八九分的惊人神似！男孩又一次用力捏碎至尊宝半边肩膀。

那微陷的侧脸轮廓在昏暗光影里更显清瘦孤寂。紫藤花穗沉沉坠在头顶。

泥团在他指下被反复碾平、重塑，带着永不妥协的固执。一丝微小的电流突然掠过胸口。

是他！我几乎认定了，他目光执拗所追寻的那点星光，就是苏媛无疑了。

暴雨没有任何预兆便兜头浇下，粗暴地将最后一点矜持的灯光也吞噬殆尽。喧嚣瞬间褪去，

油布棚顶在密集雨点的猛烈捶打下发出痛苦**，水线瀑布般沿着塑料布边缘奔流直下，

激起一片浊白色的水雾。依依来时带伞纯属偶然，此刻缩在狭窄伞翼下，

目光依然紧锁那个摊主的方向。他的紫藤花角落只剩一片扭曲变形的湿漉漉暗影。

塑料棚被风拉扯得东倒西歪，薄薄的棚布凹陷下去，积攒了沉重的雨水。他竟仍坐在那里，

几乎纹丝未动。雨水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单薄的肩背。一道惨白闪电骤然撕开夜幕，

短暂照亮角落。他面前的桌子已经淹了小半，水漫过桌脚，

浑浊地浸泡着没来得及收拾的几个粗糙小泥偶。然而他一如既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周遭末日般景象置若罔闻。十指深深陷入泥团，依旧是那套令人喘不过气的流程：塑形，

塑形，塑形……指尖如灵巧刻刀，迅疾刮过泥巴，留下清晰的衣褶。泥人的肩臂已初具雏形，

正是至尊宝的轮廓。可就在那流畅的线条行将收束，

赋予它生命最后一笔的瞬间——他的手掌猛然收紧，压出令人牙酸的黏滞声响！

新生的泥人应声而裂，脖颈断裂，躯干塌陷，瞬间变回一堆松垮泥块。

可就在这熟悉到令人麻木的一刻，紧接着响起了一声异样、清晰的碎裂声——咔嚓！

闪电光芒再次炸开！那个摆在角落高处、被风雨遗忘的小小女神塑像终于承受不住！

从最耀眼的发冠开始，紫彩釉皮竟如同冰面碎裂般寸寸崩解、脱落。泥胎泡透了雨水，

不堪重负，半边脸颊缓缓扭曲、剥落，最终化作一滩湿漉漉的浆泥，

沿着塑料布的边缘狼狈地滑落……像滴滚烫却又冰冷的泪痕。棚下的阴影骤然动荡，

他倏然抬起头！闪电刺目的冷光短暂撕裂了黑暗。

那张向来低俯着、隐于浓密眼睫或棚下阴影里的脸庞，

第一次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我眼前——年轻得过分，

甚至残留着少年人那种脆弱的、未退尽的棱角。可更叫依依心头狂震的是那脸上的神情！

那根本不是什么悲伤，更没有想象中崩塌的绝望。那神情是依依从未见过的！

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像冰封许久的河流终于挣开了一道缝。

他死死盯着泥胎剥落处那仅存的半边紫霞的脸，目光如锥子般尖锐，嘴唇微张。

“原来泥巴做的……”他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密集雨声、鼓噪风声和塑料布刺耳的哀嚎，

每个字都带着某种剧烈运动后的微微喘息，硬生生挤进我的耳朵：“淋了雨……都会化啊。

”最后一个尾音坠落，他绷紧了的下颌线条陡然松弛。接着，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扯。

竟是一个笑。生涩、僵硬、扭曲，甚至……比哭还难看。可那微弱上扬的弧度深处，

一丝光亮如同划破浓墨的流星——“哗”，又一道闪电破空，

瞬间照亮他眼睛里那片近乎狂喜的湿意。伞柄被依依攥得咯吱作响。

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冰凉地滑过手背。风在廊下呜咽穿行，

卷起一地零落残败的紫藤花瓣。又一个春天即将耗干它最后的余温，阳光和煦得过分，

把那条喧哗的林荫道晒得微微发亮。紫藤花廊依旧热闹。依依站定在那片熟悉的浓密花荫下。

角落的小摊位摆了出来。他坐在折叠马扎上，低着头，背影还是一味的沉默。

桌上新出炉的泥偶们神采焕发，那只被我死死记住的紫霞像依然在，色泽更柔润，

细看却觉得眉眼少了几丝往**人的锐利。而他手中的泥团，

再次捏到了那个熟稔于心的步骤。指腹沾了水，抹过新塑的雏形，缓缓勾勒脸颊轮廓。

指尖停在眉骨上方那道桀骜的折痕，细微地调整着力道。快要完成前的空气，

总是有种奇异的凝滞。依依猛地上前一步，伸手，

精准地攥住那尊刚有了眼睛和一点点不驯气息的至尊宝泥偶。指腹冰凉，

带着春日室外未散的薄寒，擦过他被汗微微浸热的小臂皮肤。他一抖，

下意识地攥紧指间的刮刀。“这个，”依依声音不高，压着莫名的热度，

劈开周遭所有的嘈杂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归我了。”他愕然抬头。

瞳仁深处尚未完全褪去的、专注于泥人的幽深被突兀地刺破，撞进一点陌生的光亮，

瞬间失焦，涌起一层空白的惊讶。那张年轻的脸被光影分割，写满了未曾预料的错愕。

没等他作出任何反应，依依另一只手已经掏出早准备好、油纸细心包裹的冰糖葫芦。

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莹糖衣，被依依拔掉了竹签，毫不犹豫，

直直**至尊宝那只刚刚捏好、还带着工具按压痕痕的手里。糖壳碎裂发出细微的裂音，

艳红的山楂恰好占据了泥人掌心的位置。糖色金黄透明，泥塑泛着哑光，

那滑稽又强硬的“交接”动作，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印章，蛮横地盖了上去。

他盯着那只被糖葫芦占据了整个手掌的至尊宝，又僵硬地转开视线，目光落在我脸上。

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手艺挺好，”依依的声音不大，穿过四周喧闹的叫卖声和人语，

“浪费了可惜。”她抓牢那个插着糖葫芦、造型笨拙古怪的至尊宝，像举着什么胜利的旗帜。

糖浆温热粘稠地裹着指尖，一丝丝甜腻的气味固执地缠绕上来，

还混杂着一股新鲜的、泥土深处才会有的冷冽微涩。他仍僵在原地。

那张年轻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现茫然，薄薄眼皮上那道属于少年人的褶皱微颤着。

他紧抿着唇，线条执拗，似乎仍在犹豫要不要把刚才的台词咽回去，

重头再来一次那个永恒的循环。风忽然急了。头顶紫藤花串剧烈摇晃起来，

簌簌抖落细碎如雪的花瓣，打着旋扑在我们之间，有些撞上他沾了泥粉的额发，

有些粘在依依握糖葫芦的手背上。花落如雨，无声飘坠。依依攥紧那只变得可笑的泥人手，

糖葫芦在掌心里冰得令人牙酸。再也没看他，倏然转身，径直钻进旁边花木丛生的小径。

脚下是灰黑粗砺的沥青，几星刚从坚硬路面缝隙中挣出头来的野草嫩芽，

在行人踩踏过的间隙处柔嫩着，微绿着。伞下的肩膀微微有些抖。

是用力攥紧那沾满冰冷糖浆、带着泥土涩味的泥塑的力道过大，还是……别的？

依依没再回头。伞沿压低，遮挡住头顶那片飘摇的花雨。掌心粘腻地裹着糖葫芦，

微凉滑腻的泥塑紧紧贴牢皮肉。山楂酸甜的清冽气息混和着泥胚深处那股清苦微湿的草根气，

毫无预兆地在依依指尖缠绕弥散。身后花雨如烟。寂静弥漫。

2.过去......一个天气晴好、人潮格外汹涌的周六傍晚。

夕阳的金辉流泻在紫藤花上，蒸腾起暖融融的香气。依依刚从街角转过来，

目光习惯性投向那个角落摊位。摊位前此刻正围着一小群被猴子吸引的孩子和家长。

目光扫过时，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苏媛！不是海报上的，是活生生的。

与艺术系海报上张扬的青春不同，眼前的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浅卡其色风衣，长发微卷，

打理得一丝不苟，气质沉静内敛了许多，带着一种被更广阔世界浸染过的松弛感，

也……更遥远了。她像是刚从某个画展或正式场合出来，与荫道的嘈杂烟火气有些格格不入。

她没有看那些热闹的小猴子泥塑，甚至没有注意到摊主。她的全部注意力，

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牢牢钉在那个角落里、花影深处的紫霞仙子泥像上。

她的表情是凝固的，那双曾被誉为“像燃着火焰”的眸子，

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的警惕。

她微微歪着头，仿佛在费力确认一个过于离奇的梦。默正低着头，

专注地捏着一个新猴子的小爪子，对摊位前那道锐利审视的目光浑然未觉。

小说《泥化雨时》 泥化雨时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