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取千金

将军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我眼中曾是隔绝了地狱与人间的壁垒。那年隆冬，

我像条冻僵的野狗蜷缩在街角，马蹄声如雷，带着死神的呼啸碾来。是叶将军，

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揪住我破败的后衣领，猛力一拽。冷硬的石板擦着我的脸颊掠过，

马蹄铁在方才我蜷缩的地方溅起火星。将军低头看我，风雪落在他浓黑的眉峰上，

声音沉得像滚过冻土：“无父无母？”我冻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眨眼，

浑浊的雪水顺着睫毛往下淌。他眉头蹙得更紧，那点怜悯如同落在冻土上的一滴温水，

转瞬即逝，却足够救命。“带回去。”将军府的气派几乎灼伤了我乞丐的眼睛。雕梁画栋，

回廊深深，连空气里都飘着一种暖融融的、带着甜味的熏香，

与我记忆中腐烂的垃圾堆和刺骨的寒风截然不同。我被粗使婆子拎到热水桶里狠狠搓洗，

像刮掉一层腌臜的泥壳。换上干净却粗糙的棉布衣服时，我见到了她——叶凌杉。

她就站在那扇描着金粉蝴蝶的月亮门洞下，穿着湖水绿的锦缎袄裙，

领口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小脸莹润。她好奇地打量我，眼睛亮得像初春的湖面，没有鄙夷，

只有纯粹的新鲜感。她几步跑过来，带着一阵暖风和淡淡的梅花香，

细白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我洗得通红、还有些皲裂的手背：“你就是爹爹带回来的小丫头？

叫什么？”“胡……胡景研。”我的声音干涩沙哑。“景研？”她重复着，嘴角弯起，

“我叫叶凌杉！以后，你就跟着我，好不好？”她不等我回答，

便转头对旁边肃立的嬷嬷吩咐，“嬷嬷，让景研住我暖阁的碧纱橱里，离我近些！

”嬷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躬身应了声“是”。

于是，我这个卑贱的乞儿，成了将军府**叶凌杉名义上的丫鬟，

却住进了她暖阁旁那间小小的碧纱橱。说是碧纱橱，却比寻常人家**的闺房还要精致。

一扇巨大的雕花月洞窗对着庭院，窗外几竿翠竹，冬日里也透着沉沉的绿意。

一张小小的楠木拔步床挂着轻软的素色纱帐，床边小几上甚至还摆着一套白瓷茶具。

入府第一晚，我躺在柔软得令人心慌的锦被里，瞪着头顶纱帐上细密的缠枝莲纹，

久久无法入睡。暖阁里传来叶凌杉平稳细微的呼吸声。黑暗里，

我摸出贴身藏着的唯一旧物——一面边缘磨得光滑的、巴掌大的残破铜镜。镜面昏黄，

映不出清晰的五官，只朦胧一片。这是我那不知名姓、将我遗弃的生母，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或者说，诅咒。指尖抚过冰凉的镜面，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麻痒，极其诡异地，

从指尖悄然钻入。最初的日子，我像只受惊的兔子，处处拘谨。叶凌杉却待我极好，

好得近乎没有界限。她的点心，必分我一半；她的新衣料子，

总要扯一块给我做件小袄；她临帖习字，便让我在一旁磨墨，

甚至握着我的手教我写最简单的“一”、“二”、“三”。“景研你看，

”她常指着我们并排临的字帖，笑得眉眼弯弯，“连夫子都说，我们的字迹越来越像了呢！

”夏墨公子来时，这种相似便成了他打趣的话题。他是叶凌杉的未婚夫，礼部侍郎家的公子，

生得温文尔雅，举止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他常坐在暖阁窗边的湘妃榻上，

手里捻着一卷书，目光却含笑地在我和叶凌杉之间流转。“凌杉，”有一次，他放下书卷，

语气带着几分探究的兴味，“你这小丫鬟，莫不是你流落在外的孪生姐妹？这眉眼间的神气，

说话的尾音，连走路的姿态，都愈发地像你了。”叶凌杉正拈着一枚蜜渍梅子要往嘴里送，

闻言“噗嗤”笑出声，眉眼间是毫无阴霾的得意：“那是自然！我们成天在一处，

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景研学东西可快了，连我娘都说，再过些日子，

怕是要分不清我们谁是谁了！”她说着，顺手将梅子塞进我嘴里，指尖带着甜甜的暖意。

我含着那枚酸中带甜的梅子，垂着眼，舌尖抵着果核，

清晰地尝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铜镜的微涩金属味。这味道，

早已无声无息地渗入我每晚捧给叶凌杉的那盏安神花茶里。最初是极淡的，渐渐加浓。

茶盏底部，无人察觉的角落，

总沉淀着一点点碾磨得极细的、来自那面残破铜镜的暗金色粉末。

叶凌杉总是毫无防备地一饮而尽，然后带着满足的笑容沉入梦乡。同榻而眠的夜晚，

是我们最亲近、也最“危险”的时刻。当叶凌杉的呼吸变得悠长均匀，沉入梦乡深处，

我才敢在黑暗中睁开眼。我会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侧过身，面对着她沉睡的侧颜。然后，

从贴身的里衣深处，取出那面温热的铜镜。昏黄的月光透过窗棂，勉强勾勒出室内的轮廓。

我将铜镜轻轻覆在叶凌杉光洁的额头上，冰冷的镜背贴着她的肌肤。另一只手，

则紧紧握住镜钮，指尖用力到发白，几乎要嵌进那粗糙的金属纹路里。

无声地念诵着一段早已烂熟于心、音节古老而拗口的咒言——这是刻在铜镜背面的微小铭文，

是我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乞丐之夜，用指尖和仅存的理智摸索辨认出来的唯一线索。

每一次念诵，都像从骨髓深处榨取精力。身体深处会涌起一种奇异的空虚感，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被一丝丝抽离，带着微微的眩晕和心悸，

悄无声息地通过那紧握镜钮的手，流向铜镜，再注入叶凌杉的额头。而沉睡中的叶凌杉，

眉宇间似乎会掠过一丝极其轻微的、梦呓般的蹙动，仿佛在睡梦中本能地抗拒着什么。

随着日子推移，这种交换带来的“相似”已深入骨髓。一同揽镜自照时，

那两张脸孔在光洁的铜镜里几乎要重叠起来，连我们自己偶尔都会恍惚。

府里的下人更是常常认错，送东西时对着我喊“**”，

又慌忙改口对着叶凌杉叫“景研姑娘”，闹出不少尴尬。

将军夫人有一次看着我们并肩在廊下喂锦鲤，也忍不住对身边的嬷嬷感叹：“这两个丫头，

真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双生花。”这“双生”的流言，终于引来了一个变数。

京郊的宝华寺香火鼎盛。那日春日晴好，叶凌杉兴致勃勃地要去寺里为出征在外的父亲祈福。

将军夫人拗不过，便允了，只叮嘱多带些护卫。宝华寺古木参天，梵音袅袅。

叶凌杉虔诚地在佛前跪拜，双手合十，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

我跪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垂着眼，目光却落在前方蒲团边角磨损的纹路上。檀香浓郁，

混杂着香客身上各种脂粉汗味的气息，熏得人有些发闷。就在叶凌杉准备起身时，

一个身着褪色袈裟的老和尚缓缓踱步过来，停在我们面前。他须眉皆白，

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一双眼却异常清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叶凌杉脸上，细细端详片刻，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

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那眼神里充满了悲悯和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

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不祥的东西。“阿弥陀佛。”老和尚低宣佛号，声音低沉沙哑，

“这位女施主，老衲观你面相……”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眉心晦暗，福泽有损，恐……恐有大劫将至啊。此劫凶险，关乎根本，

望施主……千万珍重，明心见性，或有转圜之机。”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叶凌杉，

最终，那带着穿透力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了我身上。我的心猛地一沉，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寒意。

他看到什么了？他知道了什么？几乎是本能地，我一步上前，挡在了叶凌杉身前，

隔绝了老和尚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胸腔里一股无名火混合着巨大的恐惧猛地窜起，

烧得我声音都有些尖利：“你这老和尚，好没道理！我家**心善虔诚，福泽深厚，

你凭什么红口白牙咒人？我们好得很！”我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淬着冰冷的警告。

老和尚迎着我凶狠的目光，眼中悲悯更甚，却不再言语，只是缓缓摇头，

低低地又念了一声佛号，那叹息般的尾音在香烟缭绕的大殿里久久不散。

他宽大的袖袍微微摆动，一点微弱的反光从袖口一闪而过，

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像是一小片破碎的铜镜边缘。“景研！

”叶凌杉被我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拉住我的胳膊，又对老和尚歉意地笑了笑，

“大师勿怪，我这丫头性子急，护主心切。”她虽在笑，但脸色也有些发白，

显然被那句“大劫”扰乱了心神。回府的马车上，叶凌杉一直沉默着，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眼神有些飘忽。我坐在她对面，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

脸上却挤出担忧和愤愤不平：“**，您别听那老和尚胡说！定是他看走眼了，

或是想骗香油钱呢！”叶凌杉勉强笑了笑，握住我的手，指尖冰凉：“嗯，我知道的。

只是……”她顿了顿，看向我的眼神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景研，

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今晚……你陪我睡吧？我们说说话，我心里安定些。”我心头一紧，

随即涌上一股扭曲的狂喜，面上却露出最温顺体贴的神情，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好，

**。有我在呢，您别怕。我会护着您的，一步也不离开。”马车轱辘碾过石板路，

窗外的喧嚣被隔绝。我的指尖在袖中悄然划过贴身藏着的铜镜边缘，

那冰冷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老和尚看到了？那又如何？这盘棋，早已过了中局。

马车回到将军府，那“大劫”的阴影似乎被暂时压下。叶凌杉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但看我的眼神里，那份依赖更深了，仿佛我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她更加黏我，

几乎形影不离。同食同寝，成了我们之间牢不可破的“规矩”。

而每晚那盏加了料的安神花茶，她饮得越发甘之如饴，沉沉睡去后，

黑暗中那无声的灵魂交换，进行得更加频繁而彻底。我能清晰地感觉到，

某些属于“叶凌杉”的东西，正在我灵魂深处扎根、蔓延，如同藤蔓缠绕大树。

她的某些习惯，她的娇憨语气，甚至她思考问题时的细微表情，

都开始自然而然地从我身上流露出来。有时揽镜自照，连我自己都会刹那恍惚，

镜中那个眉眼精致、带着天然贵气的少女，究竟是谁？而铜镜深处，

属于“胡景研”的那点模糊的、卑微的轮廓，正在被这日益清晰的“叶凌杉”的光晕，

一点点吞噬、覆盖。与此同时，夏墨来的次数也越发频繁。他看我的眼神，

渐渐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欣赏一个有趣的丫鬟，

而是多了几分专注的探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恋。他与我说话的时间越来越长，

话题也渐渐从叶凌杉身上转开，开始问我的喜好，问我读过什么书，字练得如何了。偶尔，

他会带来一些小巧精致的点心或女孩子喜欢的绢花，名义上是给叶凌杉的，

却总是先递到我面前，笑着说：“景研，你尝尝这个？”叶凌杉起初并未在意，

只当夏墨是爱屋及乌。她甚至有些得意，觉得夏墨是欣赏她**出的好丫鬟。但渐渐地，

她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勉强。当夏墨又一次坐在窗边，与我讨论一本新得的诗集，

两人谈笑风生，而她被无意间冷落在一旁时，我看到她绞紧帕子的手指指节泛白，

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受伤和……茫然的不安。

她看看谈兴正浓的夏墨，又看看侃侃而谈、眉目间神采飞扬的我，仿佛第一次意识到，

某些她笃信不疑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崩塌。裂痕，已悄然滋生。那场决定性的出游，

发生在一个暮春的午后。夏墨兴致勃勃地来邀请，说城外揽月湖的荷花已露尖尖角，

景色正好。叶凌杉本有些犹豫，大约是上次宝华寺的阴影未散，

小说《窃取千金》 窃取千金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