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都开出村口二里地了,后视镜里突然冒出个狂奔的小黑点。那小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两条腿倒腾得飞快,灰扑扑的头发在风里支棱着。我心头咯噔一下。“停!停车!
”我拍着驾驶座的椅背,嗓子都劈了。表弟一脚刹车,轮胎蹭着土路发出刺耳的尖叫。
车还没停稳当,后车门就被猛地拉开。一股子冷风卷着尘土灌进来。外婆喘得像拉风箱,
黢黑粗糙的手紧紧扒着车门框,手指关节都泛白了。
她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个鼓鼓囊囊、油乎乎的塑料袋,袋口被热气顶得一动一动。
“晚……晚晚……”她喘得话都说不利索,胸口剧烈起伏,脸憋得通红,“跑……跑啥呀?
这……这个……刚出锅的……烤红薯……甜……”她不由分说,
把那个滚烫的袋子硬往我怀里塞。隔着薄薄的卫衣,那热度烫得我一哆嗦。“外婆!
说了多少遍了,城里啥都有!真不用!”我皱着眉,想往外推。外婆的手劲儿大得惊人。
她不管不顾,固执地把袋子按在我腿上,生怕我下一秒就飞了。
塑料袋的提手勒得她枯瘦的手指深深陷下去。“拿着!拿着!
城里买的……哪有……哪有俺地里刨出来的甜?
你小时候……最爱吃……”她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固执。
车里的暖气混着烤红薯的甜香,还有外婆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和灶火的味道,
闷得我有点透不过气。表弟从后视镜里看我,眼神无奈又习以为常。“行行行,我拿着!
您快回去吧!天冷!”我败下阵来,赶紧接过那沉甸甸、烫手的“心意”。
外婆这才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了,皱纹挤成一朵干枯的花。
她心满意足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那手上还有刚才抓红薯烫出的红印子。“哎!拿着好!
路上吃!到家……到家给外婆打个电话啊!”她扶着车门,又叮嘱了一句,
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表弟重新发动车子。后视镜里,外婆的身影越来越小,
越来越模糊,最后又变成那个在寒风里使劲挥手的小黑点,固执地站在原地,
直到彻底看不见。我抱着怀里还滚烫的烤红薯,塑料袋里凝了一层细密的水汽。
那股甜腻的、带着泥土气的味道固执地钻进鼻腔。有点烦。真的有点烦。每次回来都这样。
西:晒得梆硬的柿饼、齁死人的芝麻糖、炸得油汪汪的麻叶、甚至还有她自己腌的咸菜疙瘩,
味儿冲得能掀翻整个出租屋。走的时候更是一场“攻坚战”。
她总能在我以为成功突围的最后一刻,像今天这样,
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堆刚出锅的、热乎的、她认为我必须立刻马上吃到嘴里的食物,
强行塞过来。拒绝是没用的。她的眼神会让你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糟蹋粮食的**。
车子驶上平坦的公路,城市的轮廓在远处显现。我打开那个油乎乎的塑料袋。
两个巨大的烤红薯,皮都烤裂开了,露出里面金红流蜜的瓤。热气腾腾,香气霸道。
我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确实甜。甜得发齁,甜得有点腻。
就像外婆那没完没了、塞给你的爱。噎人。回到我那四十平米的出租屋,
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行李箱。外婆塞的东西一样样被拿出来,堆在小小的餐桌上,像一座小山。
半口袋炒花生,油纸包着的芝麻糖,真空袋装的卤鸡爪(她非说外面卖的加了东西),
一大瓶浑浊的自酿葡萄酒,还有十几个用报纸小心裹着的土鸡蛋。我叹了口气,
认命地开始分门别类,塞进我那容量可怜的冰箱和橱柜里。冰箱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手机响了,是闺蜜苏苏的视频邀请。“哟,林晚同志,从‘爱的基地’凯旋归来啦?
”屏幕那头,苏苏敷着面膜,只露出两只幸灾乐祸的眼睛。
我把摄像头对准餐桌上的“战利品山”。“喏,战况汇报。
我军阵地已被外婆牌战略物资全面占领。”苏苏面膜下的嘴大概咧到了耳根:“哈哈哈!
又来了!你外婆真是……执着得感人。那烤红薯呢?路上吃了没?
”我拿起桌上那个已经凉透、表皮发皱的烤红薯晃了晃:“喏,供着呢。
实在吃不下第二个了。”“暴殄天物啊你!”苏苏夸张地叫,“你外婆种的红薯,
那绝对是绿色有机无公害!城里花钱都买不着这味儿!”我苦笑:“我知道是好东西。
可架不住每次都这么多啊!上次带回来的柿饼,我硬是分了半个公司才消灭掉。
还有上上次的芝麻糖,招了一窝蚂蚁,差点把我房东吓晕过去。”“知足吧你!
”苏苏撕下面膜,露出正经脸,“有人这么惦记着你,变着法儿给你塞好吃的,
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你看我,想吃口家里的味儿,还得自己下厨,
翻车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她说的没错。我知道外婆爱我,
用一种近乎笨拙、固执、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塞进我胃里的方式爱着我。只是这爱,
有时候太满,太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力。像这烤红薯,甜是真甜,
但一次塞给你两个大的,吃完真的有点顶。和陈屿的关系稳定发展了大半年。
他是典型的城市男孩,干净,斯文,带点轻微的洁癖和秩序感。在一家外企做数据分析,
生活精确得像他写的代码。第一次带他回我老家,我心里有点打鼓。
提前一周就给外婆打了预防针:“外婆,这次我带朋友回来,就上次跟您提过的那个陈屿。
您……您到时候可千万别像对我那样,拼命塞吃的给他,人家城里人,可能……不太习惯。
”外婆在电话那头声音洪亮:“知道啦知道啦!晚晚的朋友,外婆有数!保证不给你丢人!
”话是这么说,我心里还是悬着。进村那天,外婆果然收拾得利利索索,
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了件压箱底的暗红色棉袄,早早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等着了。
脚边放着一个盖着白布的竹篮子。车刚停稳,外婆就迎了上来,脸上笑开了花,
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上上下下把陈屿扫了好几遍。“哎呦,这就是小陈吧?真精神!
快进屋快进屋,外头冷!”外婆热情地招呼,顺手就接过了陈屿手里拎着的礼品盒。
陈屿礼貌地笑着:“外婆好,我是陈屿。打扰您了。”“不打扰不打扰!晚晚带朋友回来,
我高兴!”外婆乐呵呵的,转身就往屋里走。堂屋的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碗碟。炒花生,
炸麻花,芝麻糖,洗得发亮的大苹果,还有一碟切得整整齐齐的……柿饼。
我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陈屿显然被这阵仗惊了一下,
但教养让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外婆您太客气了,准备了这么多。”“不多不多!
都是自己家弄的,不值钱!快尝尝!”外婆热情地拿起一块芝麻糖就往陈屿手里塞。
陈屿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但还是接了过去,笑容有点僵:“谢谢外婆。”外婆没察觉,
又拿起一个硕大的苹果:“这个苹果甜!后山老张家树上摘的,没打药!你啃啃看?
”“外婆,刚吃了糖,待会儿再吃苹果吧。”我赶紧插话,试图缓解陈屿的尴尬。
外婆这才作罢,但眼神依旧热切地粘在陈屿身上,像是在评估一件稀罕物。
午饭更是丰盛得吓人。小鸡炖蘑菇,红烧大鲤鱼,腊肉炒蒜薹,
韭菜炒土鸡蛋……盘子摞着盘子,碗挨着碗。外婆不停地给陈屿夹菜,
他面前的小碗堆得像座小山。“小陈,吃鱼!这鱼是今早刚从塘里捞的,鲜!”“尝尝这鸡!
自己家养的,吃虫子长大的!”“鸡蛋!土鸡蛋!营养好!晚晚最爱吃我炒的鸡蛋!
”陈屿的筷子动得越来越慢,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勉强。他小声对我说:“晚晚,
真的……太丰盛了,我有点撑。”我理解他。这种扑面而来、毫无缓冲的热情,
对习惯了距离感和分寸感的他来说,确实有点难以招架。“外婆,陈屿饭量不大,您别夹了,
让他自己来。”我再次出声。外婆“哦”了一声,有点讪讪地放下公筷,
但眼睛还是盯着陈屿的碗,小声嘀咕:“大小伙子,
吃这么点哪行……”气氛有点微妙的凝滞。下午,外婆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厨房,
指着灶台上一个盖着笼布的大海碗,压低声音,带着点献宝似的得意:“晚晚,你看!
外婆特意给小陈蒸的!好东西!”她掀开笼布。
碗里是四个剥了壳、煮得白白胖胖的……鸡蛋。水煮蛋。每个蛋的顶端,
还用筷子头蘸着不知是酱油还是酱豆腐的红色液体,点了个喜庆的红点。“咱村里的规矩!
新姑爷第一次上门,得吃红鸡蛋!吉利!”外婆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你待会儿端给小陈,让他趁热吃!”我看着那四个圆滚滚、顶着滑稽红点的水煮蛋,
头皮一阵发麻。陈屿刚被午饭撑得够呛,现在再塞四个鸡蛋下去……“外婆!
这都什么年代了!城里不兴这个!”我试图挣扎,“而且陈屿他……他真吃不下这么多!
”外婆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眼神黯淡下去,带着不解和受伤:“咋就不兴了?
这是老礼儿!是心意!外婆特意攒的鸡蛋,挑了最大个儿的……”看着外婆那失落的样子,
我心一软,硬着头皮说:“行行行,我拿给他。但……吃不吃得下,我可不敢保证。
”我端着那碗沉甸甸、热乎乎的红鸡蛋回到堂屋。陈屿正对着手机回工作邮件,眉头微蹙。
“那个……陈屿,”我把碗放在他面前,尽量让语气轻松点,“外婆的一点心意,
老家的习俗,新……呃,朋友第一次上门,要吃这个。图个吉利。
”陈屿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到那四个顶着红点、圆润饱满的鸡蛋上,表情空白了一瞬。
他看看我,又看看鸡蛋,嘴角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空气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的声音。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努力消化眼前这超出他理解范畴的“习俗”。然后,他深吸一口气,
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鸡蛋。动作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他咬了一口。蛋白很嫩,
蛋黄溏心。他机械地咀嚼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外婆不知何时悄悄站在了厨房门口,
探着半个身子,紧张又期待地看着这边。陈屿艰难地咽下第一口,停顿了一下,
似乎在积攒勇气。他再次举箸,伸向第二个红点鸡蛋。“够了!陈屿!”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一把按住他的筷子,“意思到了就行!真不用吃完!”陈屿如蒙大赦,立刻放下了筷子,
端起旁边的水杯猛灌了一大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外婆站在厨房门口,没说话,
默默地转身进去了。那个背影,有点佝偻,有点落寞。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我和陈屿准备返程。告别的话说了又说,外婆只是不住地点头,嘴里应着“好,
好”。车子发动了,缓缓驶出院门。我习惯性地盯着后视镜。果然。
那个熟悉的小黑点又出现了!外婆挎着她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车后追着。“停车!”我喊道。表弟踩下刹车。外婆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拍打着车窗。我降下车窗。“晚晚……这个……拿着……”她把帆布包整个塞了进来。
包里沉甸甸的,散发出一股复杂的味道——咸菜、炒货、还有……鸡蛋?“外婆!
真的不用了!陈屿车后备箱都快塞满了!”我推拒着。外婆的手死死扒着车窗,
力气大得惊人。她喘着粗气,眼睛却亮得灼人:“拿着!听话!都是……都是好东西!
给小陈也尝尝!”她的目光越过我,看向副驾驶的陈屿,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殷切。
陈屿坐在副驾,身体有些僵硬,目光直视前方,没敢回头,只是嘴角抿得紧紧的。拉扯间,
外婆挎着的帆布包带子突然断了!“哗啦”一声!包里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滚落出来,
砸在满是尘土的车轮边。是鸡蛋。十几个裹着谷壳、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土鸡蛋。此刻,
黄色的蛋液混合着破碎的蛋壳,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摊开一片狼藉,黏糊糊的,
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空气瞬间凝固了。外婆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黄白污迹,
浑浊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心疼和猝不及防的狼狈。她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佝偻着腰,呆呆地看着。那眼神,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我的心猛地揪成一团,又酸又涩,几乎喘不上气。比看到鸡蛋碎了更难受的,
是外婆此刻脸上那种茫然无措的、巨大的失落。“外婆……”我声音发哽,想推门下车。
外婆却猛地回过神,像是怕脏了我们的车似的,慌乱地后退一步,连连摆手:“没……没事!
碎了就碎了!你们……你们快走!别耽误了!路上慢点!”她不再看我们,
也不看地上那摊狼藉,只是低着头,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徒劳地、一遍遍地在自己那件旧棉袄的下摆上擦着,仿佛想擦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表弟叹了口气,重新发动了车子。车子驶离,后视镜里,外婆依旧站在原地,低着头,
像一尊凝固的、蒙尘的雕像。她没有再挥手。陈屿一路沉默。直到车子快进城,
他才低声说了一句:“你外婆她……挺不容易的。”我没说话,
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灰色楼宇,喉咙堵得厉害。那摊破碎的鸡蛋,
和外婆茫然无措擦着手的样子,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那次之后,
我和外婆之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电话还是照常打,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她不再事无巨细地问我吃了什么,也不再兴致勃勃地预告下次给我带什么好东西。
话题变得干巴巴,天气,收成,村里谁家娶媳妇了。我主动提起:“外婆,
上次您腌的萝卜干,我同事都说好吃,还有吗?”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才传来外婆有些迟疑的声音:“啊……有,还有。
就是……就是怕你们城里人吃不惯那咸菜疙瘩味儿……”“吃得惯!可下饭了!”我赶紧说。
“哦……那行,那下次……下次你回来,外婆再给你装点。”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高兴,
反而带着点小心翼翼。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那场鸡蛋事故,伤到的似乎不只是鸡蛋。
临近中秋,公司项目收尾,忙得天昏地暗。我连续加了几天班,感冒加上火,
扁桃体肿得说话都费劲,整个人蔫得像霜打的茄子。这天晚上十点多,
我刚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回出租屋,手机就响了。是舅舅打来的。“晚晚啊,
”舅舅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急促,“你外婆……摔了一跤。”我脑子“嗡”的一声,
手机差点掉地上,残存的睡意瞬间被惊飞:“摔了?严重吗?在哪儿?”“在县医院呢!
你别急,人清醒着,就是……就是胯骨轴那儿可能折了,得手术。”舅舅尽量把话说得平稳,
“老太太不让告诉你,怕你担心。是我……是我看你朋友圈,前几天不是说感冒挺厉害的吗?
想着还是跟你说一声……”后面舅舅还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清。耳朵里嗡嗡作响,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外婆那张布满皱纹、总是对我笑着的脸,
和电话里她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我眼前交替闪现。“我马上回去!现在就走!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哎!路上小心!别急!这边有我跟你舅妈呢!
”舅舅连忙叮嘱。挂了电话,我手抖得连行李箱拉链都拉不上几次。胡乱塞了几件衣服,
抓起手机钱包就冲出了门。凌晨的冷风灌进喉咙,呛得我一阵剧烈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在高铁站冰冷的候车椅上枯坐到天亮,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自责和后怕。
外婆那么大年纪了,万一……我不敢往下想。那些被我嫌弃的、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
那些推拒时的不耐烦,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我怎么就那么**呢?
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县医院骨科病房。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推开病房门,
一眼就看见外婆躺在靠窗的病床上。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被牵引装置高高吊着。
她闭着眼,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是缩水了一圈,陷在白色的病床里,
显得那么小,那么脆弱。舅舅趴在床边睡着了,鼾声轻微。舅妈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削着苹果。
“外婆……”我走到床边,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外婆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看到是我,
她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涌上浓浓的担忧和……慌乱?“晚晚?
小说《我那可爱的外婆,总给我塞好吃的》 我那可爱的外婆,总给我塞好吃的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